前 言
2007年,我临近本科毕业。当时,读了个“天坑”专业,就业困难,进体制是最佳选择。但无奈自己没做题的天赋,各种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考试,成绩都惨不忍睹。
心灰意冷时,一家事业单位性质的检测机构,来我们学校招聘,而且是该单位“一把手”亲自面试。原来,该单位想大力谋发展,需要大量高学历人才,因此来到我们学校招聘。
可编制毕竟有限,所以,此次招的都是聘用工。但“一把手”保证,会“同工同酬”,而且有空编会优先考虑我们。最终,我和另外十几名毕业生,与该单位达成了意向。
6月底,我拿了毕业证,7月初,就正式到单位报道了。我被分到了贾主任负责的检验室。贾主任是单位里最年轻有为的骨干,与我们年龄相仿,没啥代沟,所以我们都喜欢叫他“贾哥”。
一
我们刚上班没几天,“一把手”就在单位里新成立了个“市场部”——也就是出去跑业务的。这在当时的体制内机构里,是极其少见的。那个年头,单位都是等着业务送上门,哪里有自己出去揽业务的。
事实证明,市场部的作用至关重要,样品开始被源源不绝的送到检验室。我们每天都有检不完的样品,加班加点是常态,但我们这些新人却毫无怨言。这可能是由于刚进入社会的激情在燃烧,但更大的原因,可能还是每个季度那高额的奖金。当年,我月均6k多的收入,让许多同学都认为是在吹牛b。
随后的三四年,业务还在不停增长,奖金也跟着涨。聘用工也在不断增多,变得比正式工多了一倍,成了单位里的主力军。高级仪器设备也在增加,检验能力也在增强。cnas、省站、国家中心,一个个项目先后上马,新的实验大楼也获批开建。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。
某年的年会上,“一把手”讲话:
最近总有传言,说咱们这种单位今后会变企业,其他兄弟单位那个怕啊!按我说,早就该改企了,有啥好怕的?改了只会更好!咱们现在就因为政策压着,不敢发不能发,到时候改了企,咱们待遇至少能再翻一番!
话毕,全场掌声雷动!
我边鼓掌,边侧头问贾哥:要是改企了,你们的身份不就没了吗?
贾哥笑道:咱们垄断啊,能赚钱,身份算个啥~
二
又一年,“一把手”看中了一个新兴的检测领域,想大举迈进。并且在单位会议上,“一把手”提出,想把该领域的整体工作,全权交给一名挺能干的聘用工负责。
结果,很多正式工不赞成。有人罗列了劳动法、实验室准则等条条框框;有人说聘用工太年轻、没管理经验等等。。。
总之,最后的结论就是:
聘用工,不能在单位里担任要职!
此次会议后,我们聘用工的上升通道,就被彻底堵死了。室主任、质量负责人、技术负责人、授权签字人等,都不再与我们有关,我们就只是干活的。
懵懂无知的我,此时才刚刚开窍。我终于意识到,我们与正式工是截然不同的!我开始明白,这家单位是属于他们的,并不属于我们。我开始能感受到,他们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的优越感。
聘用工也开始私下聚群、偷偷议论、发泄种种不满。
三
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。。。
正式工的奖金发放表,不慎被聘用工看到了。原来,正式工的奖金,是聘用人员的2倍甚至3倍,与所谓的“同工同酬”相去甚远!而且这些正式工中,有些人经常迟到早退、翘班、不干活、说风凉话。。。
我们累死累活,他们却边逍遥边数钱。
我们一群人,浩浩荡荡,去找“一把手”讨说法。“一把手”安抚了我们半天,并承诺去协调解决,我们才悻悻散去。
我们找“一把手”的事情迅速传开。。。
结果,奖金的提升没等到,却等来了奖金的大幅削减,并且不分正式工和聘用工,是所有人员的全部下调,而且不能再叫奖金,要叫绩效。
听贾哥说,这是上级机关的意思,上级部门很多人对我们单位有意见,明明是下属事业单位,却挣得比公务员还多。于是有人借着我们聘用工这次闹事,顺势在大领导那里参了一本,说“一把手”违规发放。
这下,倒是真的同工同酬了,只是大家都很不开心。一些正式工认为是我们聘用工闹事造成的,而我们认为,明明是正式工有错在先。
四
这接连两件事,大大影响了我们聘用工的工作热情,单位的发展开始放缓,于是也就没再像往年一样,大张旗鼓的补充新的聘用工。
只是偶尔,还会有一两个新面孔出现。而某些“新面孔”,又一次刷新了我们这些老聘用工的认知。
同样是聘用工,但有些“新面孔”第一天来上班,就开着豪车。每天只做些轻松的工作,甚至没什么工作。正式工也没人使唤他们,还总是笑脸相迎。
原来,即便都是聘用工,也是分三六九等的。。。
五
虽然我们的待遇不如往年,但相对的,业务量也少了不少,工作强度变得相对轻松,就性价比而言,这份工作还是不错的。
但从2015年的下半年开始,情况发生了急剧的变化。许多民营检测机构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,许多检测业务变成了招投标的形式。
以前,我们单位拿业务,凭的是感情好、饭吃的开心。但这些东西,突然不好使了。而别的东西,我们作为单位,又拿不出。。。
不可避免的,我们开始了与民营机构的低价竞争。“一把手”定了个极低的投标底价,其他中高层们都认为太离谱了。“一把手”态度坚决,亮明观点:咱们是“收支两条线”,不要怕!怕的应该是他们!
极端的低价,确实抢回了业务。但干得多干得累,年底一结算,挣得竟然比以前还要少。单位里所有人怨声载道,大家都质疑“一把手”的决策。
但是,随后的两年,“一把手”非但没调整决策,反而态度更加坚决。更频繁的投标,更低的价格,更多的加班,更多的抱怨。。。听说,有的开标现场,民营机构一看有我们,索性扭头就走,因为他们知道,论拼价格,我们单位最狠。
六
这种忙碌的日子,在2018年的某一天,突然被上级部门喊停了!按贾哥的话说,这是大政策要求,要停止一切经营收费行为,还有什么公益属性啊,改革啊等等,我听的似懂非懂。
总之,不让收费了,就意味着,所有检测业务都要停了。整个单位从忙的四脚朝天,瞬间陷入了停滞。
可全体员工都松了一口气,终于从忙碌中解放了出来。大家把手头没干完的工作收了收尾,就都进入了空闲状态。之后大家每天来上班,喝喝水聊聊天,不用干活,工资却照发,日子好不惬意。
唯有“一把手”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,不断提醒大家:“不能松懈”、“时刻待命”、“与客户保持联系”。。。但大家都是左耳进右耳出。
年底职工大会,“一把手”又一次提醒:
这种日子不是长久之计,正式工有财政保障,可聘用工现在是在吃老本,迟早会有吃干净的那一天,如果这样不求发展,就是在等死,必须主动做出改变!
有人发问:政策如此,怎么改变?
“一把手”说:咱们自己应该主动朝二类变!
会议室一片哗然。
我问贾哥:变二类是啥意思?
贾哥说:就是变得和企业类似,自负盈亏。
七
后来,真的如“一把手”所言,单位的老本锐减,聘用工的工资开始缩减,但正式工的工资依然有保障,小日子如常。我们这个时候,才真正感受到了危机。很多聘用工,开始私下讨论,期盼着变二类。
借着聘用工工资缩减这件事,“一把手”频繁召集中高层开会研究。
会后,我问贾哥:
研究出啥办法来没?
贾哥说:
“一把手”还是那个思路呗,认准了变二类。
我说:那你们支持吗?
贾哥说:傻子才会支持!
我问:
当年大家不是连改企都不怕吗?
贾哥说:
今时不同往日啊!前两年和民营拼刺刀的场景,你又不是没经历过,你相信咱们能赚到钱?
我:。。。
随着工资进一步缩减,越来越多的聘用工私下都透露出对“二类”的向往,但不敢让正式工知道,即便知道,也没人会在意我们的意见,我们毕竟是“外人”。有些聘用工熬不过去,离职跑到民营机构去了,但大部分人还是对“一把手”改二类抱有期望,想再等等。
八
2020年,疫情发生,我挺庆幸当时没有冲动辞职,因为疫情期间,工资虽少,却没停发,而那些当时辞职去民营的,普遍都断粮了好几个月。
疫情的发生,让本单位改二类的话题暂缓了一下。但随着正常复工,正式工与“一把手”的对抗又重新开始了。
听贾哥说,“一把手”改策略了,不再开大会了,想逐个击破。每天他会单独找某个正式工谈心,尽力游说,拉拢一个是一个。但这种方式,反而更激起了正式工的反感!很多人对待“一把手”的态度都不那么尊重了,经常能听见相互争吵的声音。
甚至,连管理评审会,都没办法好好开了。某次管审,碰巧谈到了外出培训。
“一把手”表示:
确实要多出去走走,还可以顺便去看看发达地区的单位,学习下人家改二类和改企的经验。
有人当即不悦,回怼道:
为什么只去二类参观学习,一类的也可以去学习啊!人家深圳院就是一类,咱们为什么不去学一下?
会议不欢而散。
我问贾哥:
有必要和“一把手”搞成这样吗?他也是为了单位好啊!
贾哥怔怔的看了看我,沉默了一会,说:
你和“一把手”接触的不多,并不了解他。他嘴上说的,和他心里想的,是两回事~
九
某天早上,我正常来到单位,却发现贾哥迟迟没来。然后,其他科室的聘用工,也发现本科室的正式工没来。
“一把手”过了良久,才发现该情况,顿时慌了,赶快让我们联系各科室的正式工,他自己也开始拼命打电话。结果,有人关机,有人不接,有的接了但支支吾吾。。。随后,“一把手”急匆匆的开车冲出单位,留下我们一堆聘用工大眼瞪小眼。
有人小声嘟囔:他们是不是告御状去了?
午间,正式工们陆陆续续的回来了,他们一个个喜上眉梢,仿佛打了场胜仗。之后的日子里,“一把手”再也没提过“二类”的事情。
不知何时,那些开豪车的“新面孔”们,一个个突然都消失不见了,听说有的去了别的单位,有的调到了上级机关。
慢慢的,聘用人员的工资开始拖欠,很多人又辞职了。而我还留在单位里,心存一丝幻想。
结 语
今年伊始,传出了本单位要和其他几家单位合并,变成一家新的一类事业单位的消息,正式工们喜笑颜开,相互约着出去庆祝。但这欢乐的气氛,与我们聘用工无关。我们等到的消息,则是劝退和解聘。。。
几天后,我办清了各种手续,整理好办公桌,然后静静的下楼。没人送行,没人寒暄,仿佛这里原本就与我无关。
走出大门后,心有不舍,驻足掏出手机,高高举起,与单位门口一连串的牌匾来了张合影。然后,默默离开。。。